o 晦涩王子 William Empson 和他的《Autumn on Nan-Yueh(With the exiled universities of Peking)》(南嶽之秋) 郭龍(2020 ,4,.24 .重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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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 郭 龍
o 晦涩王子William Empson和他的《Autumn on Nan-Yueh(With the exiled universities of Peking)》(南 嶽之秋 )
望孟夏之短夜兮 何晦明之若岁
━─《楚辞·九歌》
英美现代诗人中, William Empson(威廉·燕卜逊,1906 -1984)的诗是最难解读的了, 诗人早在剑河东岸的国际著名学府剑桥大学上学时, 匪夷所思的这个年轻人, 就以他对于现代诗的精辟理解与诸多晦涩诗例的语义分析, 确立了他在英国诗坛的一席之地, 连他的老师和创建了整个英国文学批评学派的一代宗师Richards(瑞恰兹,1893---1980)也无不感到震惊, 那是他流转在校园的文论《Seuen Types of Ambiguity》(七类晦涩)带来的月光风暴, 1939年出版后即引起普遍震憾! 迄今《Seuen Types of Ambiguity》仍是英美大学文学系师生寥若星辰的必读著作之一, 正因为如此,在别人的眼里, 燕卜逊自己的诗的晦涩程度亦自然于情理中了, 就拿他仅10行的《园里的树》为例,要诠释它恐怕非得花千字短文不可, 也许因为Einstein (爱因斯坦1879-1955)的科学理念, 也许因为 Wittgenstein ( 维特根斯坦,1889—1951)的逻辑语言与哲学思潮,也许因为他自己的超前意识及辫论式的机智和冷僻技巧:
有一株树生长在西域
或许在东方,离天堂的树不远的地方
它冰冷的果球
不因季候而轻易脱离自己的母亲
只在燃烧的林里成熟
像巴克科斯(Bacchus)的诞生,等待
人间失去时间的表象
我知道火生的金翅鸟是植物
酒神的母亲,祈求过众神的降临
如这园里的树渴望绛色的晨曦
━─参照杨宪益译燕卜逊《园里的树》
这“西域”移栽伦敦植物园的“园里的树”生在土尔其斯坦, Empson是在伦敦植物园的文字说明的小牌上见到的, 它的种子(果核)只有在森林大火中才会成熟、 爆开来。恰有类於东方传说中“非梧桐不止”而涅磐的“凤凰”,故“火生的金翅鸟也是植物”。“Bacchus (拉丁语·巴克科斯)亦称 Dionysus, (狄奥尼索斯)是希腊神话中的酒神, 喝酒后的脸会发烧发红, 即可联想到“绛色的晨曦”。以上三个意象是围绕这生长在西域---土尔其斯坦的这种特别的树而展开的. 原诗虽简约, 明白如话, 而字里行间 却总感到隐藏有一种困惑或生涩的不可解, 须一读再读才愈见其深刻。
William Empson 曾於1937年及1946年, 二度来到中国之北京大学外文系任. 1937年来时,适值南嶽丹枫飘逸的暮秋, 那时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大学,因战争南迁长沙, 组成“长沙临时大学”(前西南联大)。当时联大文学院设於湘衡南嶽南嶽之白龙潭圣经学院, 英国诗人Empson是直接来到南嶽的, 此是中国南方这座风光秀丽的圣山, 第一次与一位才情卓跞的外国现代诗人邂逅 , 南嶽的松风流泉给了他灵感, 后Empson以234行, 写出了他一生中唯一的长诗《Autumn on Na n
YuehWith the exiled universeities of Peking (南 嶽之秋)》,见证了战时联大师生的奋斗和共度危难及对未来信心的大无畏的敬学精神。Empson 说“在山里, 我感到愉快”虽然山外是战争, 是烽火连绵的艰苦难岁月, Empson 绕过岩石堆砌集成的古堡式街巷的‘千古云煙’便踏上了通往幽荫的南嶽上山至《停云楼 》的384级青石板舖叠就的陡峭石径,攀缘到达联大文学院的(也谓教授楼)。他在二楼的一间古旧的木板房里一安顿下来, 就急于打开他随身携带的手提式英文打字机, 新装些复写纸, 凭记忆编写他的讲稿了(
文学院十一月十九日开学上课), 那时学校连一册像样的英文书都没有, 做教材全凭教授们自己的记忆和真才实学:
课堂上所讲的一切题目与内容
都埋在丢在北方的图书馆里
因此人们奇怪地困惑,为找线索
搜寻着自己的记忆
那些Pegasus(珀侞索斯)应该培养
就看谁适于你的心意
版本的异同不妨讨论我们讲诗,随诗而长成整体…
━─《南嶽之秋·片段》王佐良译
Pegasus(珀侞索斯)典出希腊神话, 意含“希望之神、灵感、双翼飞马”, 其蹄所踏处即有泉水涌出 , 诗人饮之即可获得灵感。南嶽是Empson获得灵感的地方,所以他想起 Pegasus ,他的手指像超现实主义自动语言在打字机上无中生有, 竟敲出了古典诗人·William
Shakespeare (1564-1616)的整个诗剧《 Othello,the -Moor of
Venice 》(奥赛罗)和John Milton(1608-1674)的大半部《Paradise Lost(失乐园)》之精彩部分, 甚至包括小说家Swift(斯威夫坦)自然科学作家Huxley(赫胥黎)的一些论文,难怪当时文学院院长叶崇智(公超)教授,自豪地对学生们说:“我们所请的剑桥诗人已经来了,他现在正在楼上打字,明天就可以上课了,他真是一位了不得的诗人!”文学院长的话温暖了无数知识救国者的心, 对从地角天边辗转跋涉到这里来的联大莘莘学子来说, 一位英国现代诗人在南方山镇大学校园中的出现, 本身就是任何书本都无法替代的奇迹
!前路茫茫中,他们感受了William Empson这位国际人子於中国的悲悯与同情:
还是和我一起来盼望一个奇迹
(不管它来自魔鬼还是神祗)
要寻找那些物质:不可能的可能
绝望中炼就一身艺术绝技……
━─燕卜逊《最后的痛苦·片段》 王佐良译
William是有理由的, 此时他身后站着的, 是一座东方的 Olympus(众神的居所)的Southern Sacred Mountains! 就在这样的秋天, Empson在他的长诗中, 劈头就借用了192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William Butler Yents(叶芝,1865-1934)的诗“灵魂记住了它的寂寞”然后,他笔锋一转, 自信地说:
我所住的这座圣山
对于我读叶芝有点关系
它是佛教的圣山,本身也是神灵
兼有两种命运……
叶芝有足够的明智看着
那“梦”字必须取消
让位于另一种样子的梦
弗洛伊德(Freud)才会真的生效
他那智慧的力量与广博
非我辈所能企及,无论是谦虚或骄傲
━━《南嶽之秋·片段》王佐良译
叶芝是他精神的圣山,南嶽是他大自然(境)的圣山, 这两座圣山在诗人心中的位置是等同互补的,在南嶽这座“本身也是神灵”的圣山面前,晦涩王子燕卜逊捧出了由衷的一点也不晦涩的赞美! 何况当时他的身边,正是智识的风云际会,聚集了中国空前伦绝的一大批最优秀的人文学者、诗人、教授如冯友兰、朱自清、闻一多、陈梦家、浦江清等.如他自己所说“在南嶽我有着极好的友伴”他们在这里度过了物质上最清贫艰难 , 精神上却最高贵富有的峥嵘岁月, 燕卜逊自己也一样,他总是穿着那套棕灰色的旧西服、破了边的皮鞋去上课,他自己并不在乎,同学们也更无所谓,大家都为他惊人的英国文学功底所倾倒。正是因为 William, 同学们的心灵上才吹起一股英美现代诗的春风 !人们才对新的神明艾略特(Eliot)、艾兹拉·庞德(EzraPound)及庞德所崇尚的中国古典诗的意象,有了新的理解,每颗年轻的心都随着他讲述的新锐题材和丰富技巧而跳动,虽然有时老师半卷起的裤管竟像暴风雨过后断了桅索的风帆。
但南嶽也有欢乐,有几个节日的礼拜天,同学们邀他去爬山,去感受大自然旖旎的“情景英语”去越过白龙潭,水帘洞去写诗读诗,去铁佛寺喝茶,有时也饮一点酒或借宿作彻夜长谈, 面红耳赤地争论些中外名家的作品,但去磨镜台读松,去南天门洗风云浴却是偶尔的事, 因为离校舍太远,怕耽误了大量的作业所需要的时间。因为“卓越的艺术成就,只有用眼泪才能取得,谁不准备牺牲谁就不会有信心!”(Angull)。在南嶽,燕卜逊和他的学生和崖石上凿的“云程初上”和溪边的顶着雪球的第一朵山花是一种氛围。燕卜逊的现代诗《Arachne》(蜘蛛)和 B·Yeats 所编v的《Oxford Book dfModeru Verse》(牛津现代诗选 )和《 Autumn onNan Yueh( With the exiled universities of Peking )》(南嶽之秋)是一种氛围,大自然的晴岚、野风和白龙潭的泉水,和“读叶芝有点关系”的阳光情怀,也是一种氛围。 在诸多大师的言传身教下,一大群未来的诗人学者在成长,南嶽联大文学院的教风学风和孜孜不倦的进取意识也影响到长沙的联大理工学院、法学院,也为以后相继西迁的西南大奠定了“刚毅坚卓”、勤奋向学的基础,从而使西南联大发展成为当时世界第一流的大学。
1938年由著名学者 罗庸、闻一多、冯友兰、朱自清、罗常培五教授撰写张清常老师谱曲的《西南联合大学校歌》(满江红)开头就有: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
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
绝徼移栽桢干质,九洲遍洒黎元血
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南嶽的绿色群山,保存了中华民族文化最优秀的部分。后来新中国外文系的许多优秀学者、教授,竟都是优秀的英格兰现代诗人William Empson的学生!半个世纪以后, 在南嶽西南联大文学院上学亲身感受了这一切的学生:当今之名学者诗人王佐良教授回忆说:
我们惊讶于他Empson)的记忆力更惊讶于他的工作态度和不让任何困难拖住后腿的
精神,他总是那样平常,那样一声不响, 以后的年代,每逢我在教学中遇到困难,感到疲惫
时,一想起南嶽的情形,就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他已成为我衡量自己工作的一种
尺度。
1957年12月10日, 当国内所有的知识分子都打成“右派”作为牛鬼神游街批斗的时候, 瑞典斯德哥尔摩蓝色音乐厅里, 奏响“亨利·玻赛”乐曲声的诺贝尔颁奖台上两个持中国护照的年轻人,却悄悄接受了瑞典国王授予{物理}的奖状、支票和奖章,那纯金铸就的直径近7cm 的奖章中央亭亭玉立着美丽的自然女神: 她的手里挽一个放满硕果的智慧号角, 她的左边, 科学女神正轻轻掀起她头上垂着的神秘面纱,奖章边缘环绕着一行中国人还感到陌生的文字:EXCOLUISSE PER…(多么仁慈而伟大的人物·人们仰赖他的贡献和发现·让智慧与生活更加充实) 幽夜也是蓝色的,这两位用华英双语致答谢辞的杨振宁,李政道, 竟都是西南联大当年穿着大补丁裤在上课的的著名物理学教授吴大猷先生的学生.2000年 ,吴大猷教授97岁在台湾去世时, 送行队列里有四名诺贝尔奖获得者,他的学生,他们是:杨振宁、李政道、丁肇中、李远哲, 这在世界教育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 迄至1998年杨振宁教授归国讲学时还记忆犹新地说
我的一生非常幸运的是在西南联大念过书,西南联大的教育传统是非常好的,教学风气非常
认真.我所念的课,老师准备得很好,学生习题做得多,我在联大有一个扎实的根基,对我以后
的工作有着决定性的影响。
1938 —1939年杨振宁亦在文学院旁听英诗, 杨振宁教授这“扎实的根基”和“决定性 的影响”,和王佐良教授所说的“工作尺度”及“想起南嶽的情形”,即逆境中西南联大师生们坚毅进取、生生不息的南嶽精神, 西南联大的校风校训亦滥觞于兹 , 其中也包含着国际文化友人英国现代诗人William Empson的执着与理想. 1977年,得诺贝尔化学奖的比利时学者prigogine (普里戈金1917-2003)说“中国文化是欧洲科学灵感的源泉”和William说的“真正的科学思维往往含着着诗的因素”亦与William 当年“或在东方,离天堂的树不远”的“渴望绛色的晨曦”情境如出一辙.
淡泊于清澈的寒江
野风未摇白羽似的桨
于是才没抹颤抖的山水
然而岸,却依然默默 期待着一种 vincent·梵高的
对生活渴求的语言
当一边是止点
一边是自我突破的
陌生的开辟
——倩雯《野葡萄集·泊》
然而 , 当William Empson和他的学生在潇湘幽深的岸边,临流照影的时候, Sigmund Freud 的一片云飘过来,黯淡了水底的山色:
我们在这里度过了秋天,
可是不妙
那可爱的晒台已经不见
当群山把初雪迎到
兵士们会到这里来训练
溪水仍然会边谈边笑
━─《南嶽之秋·尾声》王佐良译
长诗至此戛然而止,当群山把初雪迎到, 南嶽边谈边笑的溪水里留下的仍然是燕卜逊和他的学生永远的歌声! 随着联大向西的再度迁徙, 燕卜逊和他的学生还是依依难舍地惜别了南嶽—-这哺育过他们成长学业的生生不息的梦土, 命运唤他们走向更西南、更偏远的昆明山地. 但毕竟是坚定的呵! William !无论走到哪里, 南嶽群山--- 这美好的一切, 都永远流动在他们的血液里, 与他们的灵魂、他们的民族同在!
摇篮中的摇篮,都在飞行,在形变
灵魂记住了它的寂寞
在许多摇篮里颤栗着……
产生歧义。因为一切形变
都使我们免于做梦…
━─(《南嶽之秋·引叶芝诗》)王佐良译
生命本身是苍白的 ,创造的血才使它红润 。William Empson的名字和他的诗和南嶽一起, 星辰一样闪烁在英美文学的天空, 照耀着不止一代的攀缘向上的人们 . 南嶽精神永远和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连在一起,和“读叶芝有点关系”的“渴望绛色的晨曦”的异国诗人William Empson以及他的学生 王佐良、周珏良、赵萝蕤、穆旦、郑敏、巫宁坤 及中国现代主义先驱闻一多、叶公超、冯至、卞之琳… 连在一起 ,南嶽精神也应该和现时还是摇篮中的南华大学及我们自己的师院连系在一起。南嶽之秋的过程,就是火与雪的过程, 成熟的过程,春天绮丽的花蕾插满头的过程。
1939年天穹无限蓝的秋日,William的国家却陷入了欧战, 当他的同辈诗人Aude(奥登)等纷纷避往美国的时候, William ! 这个 诚实的, 可怜的英格兰的爱国者, 却悄悄“ 想起了家园,我所属的地方”,离开了他“离天堂的不远”的 东方,踽踽赶回他烽火飘零的祖国。他的这种情绪,行为,也许和他的诗一样晦涩, 难为常人所理解。1946年, 同样是这样的秋日, 这样的情缘, Empson 以一位人文学者至难得到的最高荣誉 :大不列颠学院院士(F。B 。A )的身份带着他的全家, 再度来到南嶽之秋所留给他的没齿难忘的美好情景的中国时, 恰若联大校歌中预言的那样, 北京大学已是“ 复神京、还燕碣”了, 而南嶽, 这一座佛光闪烁的神奇的圣山,却只能在他渴望晨曦的“望孟夏之短夜兮/ 何晦明之若岁”的永远的梦里缥渺:
松子坠落陡峭的幽谷
鸟声便更清幽
幽的极处是瀑涧
是另类鸟声
沉默的多动的只有蚂蚁
他们巡臂而行, 向我
微电子部队然真要访问这块
新长出来的
可以走动的土地
——我和一匹欹斜的崖石致意,握手
几乎整整一个下午
其实我只担心这次事件会把山色带得太远
怕天黑时牠们找不到自己的巢
━─引《野葡萄的风斠禞·写象二首》)
◇ 啊啊,何其美丽,何其特殊,何其卓绝的关於诗歌的评介散文! (雪泥飞鸿)